《人间悲剧》系列十:代笔信

  

  文/门清

  

  写信,多么遥远的词汇呵,它曾经负载着多少人的思念和牵挂,在历经风雨和路途的颠簸后,显得愈发情浓。而今,人们穷尽智慧,无休止简约沟通的渠道,以致谁都可以随时随地挥霍自己的感情,于是再也没有了积攒的情感,有只有诺大内心仓库里无尽的空虚。

  

  李志广一家忙完后吃过晚饭,还在黄昏时分,被挡在西坡寺后的夕阳嘶吼着最后的不屈,金光笼罩在西坡寺的屋顶,也将坡上有些年纪的树木照射得要着起来似的。李志广端了把椅子坐在门口,金光打在他的脸上,那是一张坚毅、固执、不容争议的脸,哪怕笑起来,也是如此。他打开谷爷爷送来的信,金光又打在信纸上了。

  

  “爸、妈、妹妹、弟弟:

  

  你们好吗?

  

  离家五年啦,我老早就要给你们写信,可是我既不识字,也不知该说些什么,前些天我在房东那里听说有人可以代笔写信,我又考虑了几天,今天才算写好寄出了。

  

  你们知道,我是跟着卖面粉的王国红走的,我们已经结了婚,前年生了儿子,我不奢望得到你们的祝福,但愿你们不要一直怪我。

  

  爸爸,我知道只有你能看到这封信,如果你的心里不是塞满了责怪,还念及一丝丝女儿曾经的好,千万把信看完吧。

  

  我现在也在做包子,和王国红一起在广东开了间包子铺,铺面刚够我们两个人腾挪,租子却贵的吓人。但是我们不怕,这里的工厂很多,每天早晚上下班,路上面都是黑压压的人群,虽然包子卖到五毛钱一个了,我们还只怕忙不过来,有的时候晚上十点睡下了,十二点就得起床,通宵达旦也是常有的。你放心,国红对我很好,再忙再累,他也催着我该休息便休息。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他,说他是投机倒把的江湖佬,我也知道荒湖人都在传我被人拐跑了,可是我不这么想,倘若荒湖人不是永远封闭在自己的小国里,与外面的世界老死不相往来,那么他们肯定也不会再这么想了。因为走出荒湖,你会发现,原来除了打鱼耕作,人们还有很多生存的方式,拧螺丝钉,打扫卫生,甚至只是将家里多余的房间租出去,也足够养活自己。你还会发现,打牌赌博根本算不上生活,人们把空闲的时间花在逛街买菜上面,或者是去旅游景点看一看奇风异景,他们也许会沉溺,可是至少不会因赌钱而起争执。

  

  爸,我知道你要培养正儿将来能够走出荒湖,这一点,我和你的意见是一致的。可是我和胜男就注定要老死在那儿吗?胜男肯定因为我的离家而辍了学,我因为照顾胜男而错过了上学的机会,胜男因为要照顾正儿而辍学,因为没有钱,我们的命运被出场顺序决定了。可是现在我挣到了钱,也摆脱了荒湖的魔咒,我只希望胜男能够继续上学,将来哪怕只是到工厂里头拧个螺丝钉也要比做包子强,而她读书的钱,我可以支付。

  

  爸,还有件事,正儿将来果真能读出荒湖,学费也是一个天文数字,你考虑下来广东做包子,我们合伙也行,你另支摊也行,那样便是尽了培养之心,这要看你的意思。

  

  差不多了,不过说到合伙,臆想到可以和你见面,我又想起和你一起玩耍的时光。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,你把我放在肩膀上,这样我便能看得远一些,我嫌不够高了,你便用胳膊举起我,让我往更远的地方望去,直到你再也举不高我,而你努力让我看到的远方便成我了童年记忆的全场。在你的内心,何尝不想让我们也出人头地呢?

  

  期待你的回信。
  此致敬礼。

  

  不孝女超男。”

  

  李志广将信纸认真地折叠,装进信封。他一字不落看完了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尹桂枝见他在收信了,便过来问女儿说了啥。李志广不耐烦地回答:“嫁给了王国红,生了个儿子,在广东打工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这个死女子,不听话,现在知道吃了亏,广东听起来就很穷,哪有荒湖一半儿的好呢?”

  

  尹桂枝只关心女儿是吃了亏还是讨了好,而在她的逻辑里,女儿没听她的话,所以肯定是吃了亏,所谓广东听起来就很穷,那是她的推理。

  

  天空渐渐黯淡,李志广没有再说话,将信封锁在了放账本的小柜子里。他知道,女儿的来信里,代笔的人过度发挥了,有些句子他还看不懂,倘若这世上果真有比荒湖更好的去处,不应该是像涂新贵、谷四发,谷从善这样有知识、勤劳、智慧的人先走出去吗?现在,何以走出去的都是调皮捣蛋、死不听话的人呢?荒湖容不下他们,他们或许也带着对荒湖的不满离开家乡,最终相互成全。这不是李志广所希望的,如果荒湖都容不下胜男和正儿,怎能寄奢望于外地呢?他暗下决心,正儿和胜男之间,胜男做包子,正儿读书,在荒湖,谁也改变不了,在他的脑海,唯一动摇这个念头的,只是信里最后那一段话,他和女儿在一起嬉闹的片段,可是那仅仅只是一瞬闪过而已,就像一缕清风拂过西坡,清风转眼消散,西坡却不动如山。

  

  

查看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