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人间悲剧》系列七:目盲人

  

  文/门清

  

  油菜花愈开愈烈,终于在四月的一个清晨,露水洗去花色,留一点儿嫩黄,菜梗上却多出来一根根细长的菜荚子。成群的蝌蚪把呜咽河染成一块一块的墨色,它们不停地游走,像是走失的孩子,在寻找家和青蛙母亲,青蛙则趁着好天气上了岸。河埂上的青草长高了,也肥了,大水牛尽情享受着,有时扯起一大把嚼不烂,它便抬起头,扫视田地里刚发芽的秧苗,又瞄一瞄河边小心翼翼深怕弄湿脚趾的水鸟,嘴里不停地咀嚼着。阳光温而不燥,清风和煦,渔人的船稳当又轻快地穿行在呜咽河中,朝着望桥驶来,两旁河埂上的油菜如同威武的仪仗队,在风中向船上的人点头致敬。老牛机警地抬起头,目光随着船不停地游移,它好奇地盯着船上的三个人,怀疑起自己的记性来。蝌蚪逃命似的往望桥奔去,青蛙早就静默了,水鸟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扑腾而起,任脱落的羽毛缓缓飘落,随流水而去。

  

  不一会儿,望桥边的瓦房上渗出一缕缕青烟,接着是浓厚的一团,再接着又是一缕缕了。谷爷爷的饭比任何人都晚,今天来了客人,多烧了两个菜,等到开饭,都快正午了。谷生牵起客人的手,慢慢拉着他往餐桌边上挪,客人一手被拽着,一手夹着竹竿靠在身前的单肩包上。谷爷爷将碗筷摆放好,一个跨步过来搀起客人,顺当落座在靠墙的位置上,客人随手扶了扶墨镜架,略显拘束。

  

  “尹先生,您喝酒?”

  

  “多谢恁哒,不喝酒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那您就便,一碗草鱼清蒸的,一碗小鱼,一碗韭菜鸡蛋,一碗莴笋片,一碗豌豆汤,您说我来夹。”谷爷爷说着便起身拿起尹先生面前的饭碗,一手拿着筷子准备夹菜。尹先生说了两样,谷爷爷依样夹了递过碗去。

  

  “得罪,不知合不合您胃口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恁太客气,我就不客气了。”尹先生说完便拿起筷子吃起来。

  

  “您下午还去哪?”

  

  “李湾、赵墩,啊—还有东村,再绕外堤回去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那您得绕到天黑了,不安全。”

  

  尹先生哈哈一乐,“谷爹,恁忘记我是个瞎子啦?这白天黑天的,没有区别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话是如此,只是害人的东西白天不见得出来。”谷爷爷接着说到:“若是太晚,就走十八堤到我这儿来过夜。”

  

  尹先生听谷爷爷说得情真意切,不好直言推辞,应承到:“好好好,回不去就来恁这,恁不要嫌弃。”

  

  大人们说话,小孩只有听的份,在荒湖,这是规矩。谷生听着谷爷爷和尹先生的说话,都是家常,与人们传言的尹半仙颇有出入,随意刨了两碗饭便不耐烦趴在桌子上。谷爷爷见状,便使唤谷生:“生憨,去煮点水,待会给先生泡茶。”谷生如遇大赦,径直去了。

  

  “尹先生,今儿请您来,还有个事儿,您边吃我边说。”谷爷爷见谷生去了便放下筷子说到:“我今年六十五啦,你师父当年给我算命算到七十三便没有再算,可我这孙子还不满七岁。”谷爷爷一下子就哽咽起来:“麻烦您给这孩子算算,趁我还在,帮他渡一渡劫。”

  

  尹先生已经放下了筷子,伸手拍了拍谷爷爷安慰到:“万般皆是命,不必太劳心”,说着便问谷生的生辰八字。

  

  尹先生摘下墨镜,开始不停地掐着手指推演,嘴里碎念着口诀,黑白交融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着,好似阴阳开合,而命理便在这开合之间进入算命师的内心。推演完毕,尹先生将手伸进单肩包,推开小铃铛,很久才抽选出一本很小的折子。

  

  “谷爹,这本折子我还是第一次翻出来,孩子命太薄,十岁有生劫,十二岁犯太岁,十五岁后便再算不出。”尹先生又交代了许多渡劫之法,并再次安慰谷爷爷:“任何劫难,死劫、大限都是可以改的,有些天机还不可说,不过我可以保证,孩子比您还要长寿。”

  

  谷爷爷听完,分不清尹先生是安慰之语还是别有深意,但是他知道,算命先生虽言辞模棱两可,却向来不说谎,尤其是眼前的尹先生,早有了半仙的称号,于是他拱手称谢,并央求到:“拜托您啦!”说完,谷生端着用大碗沏好的茶走了进来。

  

  尹先生喝完茶从谷爷爷家告辞出来,左手敲打着铃铛,右手柱着盲杖,墨镜又架在鼻梁上。那铃铛一声一声,均匀地,清透地传开去。他看不见花,也看不见草,只闻到禾苗的清香,只听到自然的喧闹,他抬头,搜索着太阳的位置,摘下墨镜,回忆起拉着他的小手,在心里勾画起谷生的模样,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什么。突然,阳光直射过来,震慑着他的神经,他一个踉跄,摔倒在路边的灌木丛中,他久久没能站起来,可怜世上还有比他更加悲惨的人,他不由得举起盲杖狠狠拍打丛中的小树,噼啪声盖住了他的啜泣,他实在是哭啦。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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